陈迎竹：下次要戒严 找个好编剧

       “生活如剧场”是一种人生智慧，“政治如戏”更是从政者不能不具备的意识和技巧。

       民主政治人物天天要面对大众和政敌，喜怒哀乐不可随心所欲、七情上面；政治对手如果强大，妥协、谈判交易甚至伪装以求达成一定程度的政治目标，都需要足够的表演才华。

       12月初的板门店夜晚寒气逼人，一声枪响划破寂静的夜空，南北两边的军人脑门霎时破冰惊醒，很快再一声枪响，北方传出巨大的呼叫，使得南方也骚动起来，突突突突的驳火声和叫喊声四起，守军指挥官迅即通报上级。

       首尔的极少数安全事务高官正与总统在一起。接下来的一刻，雷达与卫星资讯不断进来，美军指挥部的电话也来了，共同的情报显示，北方全军戒备，装甲部队大举向38度线移动。但核武没有异常动静——这合乎总统与少数幕僚的判断。

       无论如何，总统已经准备好义愤填膺却冷静坚定的情绪，全国戒严与动员的命令同时发布，“北方无故开出第一枪”的挑衅，符合近期的半岛安全形势，南侵意图明显，全国进入备战状态，停止一切社会集合与政治活动。首尔与北部多个城市进入军管，国防部定时发布前线资讯，军警随时奉命逮捕一切媒体与网络造谣者。

       反对党领袖和民间异议人士开始在网上发出各种质疑声音，除了被封网，他们很快就被逮捕，没了下文。前线驳火时起时落，双方都在猜测彼此意图。南方内阁有人要求与北方直接沟通，都被总统拒绝并以奸细威胁之，一整夜之后，新闻报告南北火力不减，彼此互有死伤，持续增兵，很快朝野达成一致：戒严是必须的。

      总统夫人惊吓不已，身边工作人员也慌乱，好不容易与总统见上一面，问起事态，眼前是一张坚毅冷静而嘴角微扬的面孔，以及淡定温柔的眼神。丈夫神勇，夫人之大幸，国之大幸。崇拜啊！

       韩国总统尹锡悦发动一夜而终的“戒严事件”，导致政治生命戛然而止，陷执政党命运于极大困难，韩国国际形象受挫。这一出岁末加映的午夜场，最令人不解的是，尹锡悦是检察体系资深官员，按理说不算政治门外汉，也应该熟悉韩国政治生态与政坛伎俩，怎么会犯下如此不成熟的大错？难怪有说他是冲冠一怒为红颜，但结婚已经十几年，若只是试图掩盖妻子的过错和转移压力，未免太冲动。

       尹锡悦祖上是朝鲜王朝望族，书香世家，曾在大学时代的模拟法庭审判中，以模拟检察官身份要求判处政变上台的全斗焕死刑，因而被迫逃亡，显见其人有一定的正义感和坚持是非的勇气。

       这一场被视为闹剧的戒严，毋宁更是他个人的悲剧，其中心路历程和思想转折，恐怕要超过目前人们所知晓的，或许他将来可以写成回忆录，警惕所有政治人物。但吾人最惋惜的不是他个人成败，而是失败的过程未免太轻易以致令人错愕。

       站在席卷世界30年的韩流大潮角度看，这一戏码之荒诞，很可能在韩国影视界一些人心目中被严重唾弃。据估计，取材自韩国光州事件的影视作品可能不下百部，大多情节都能引人入胜、牵动心湖，其他精彩的政治、社会和历史影视作品更不计其数。在竞争激烈的韩片韩剧圈子，好的编剧只怕不下千人，身为韩国总统，准备演一场如此重大的戏码，竟没想到要找一个一流编剧，好好审视修订脚本，不但浪费国家资源，也终于导致功亏南山，泪洒汉江。

       这样说不是戏谑，而是有理据的。

       “生活如剧场”是一种人生智慧，“政治如戏”更是从政者不能不具备的意识和技巧。民主政治人物天天要面对大众和政敌，喜怒哀乐不可随心所欲、七情上面；政治对手如果强大，妥协、谈判交易甚至伪装以求达成一定程度的政治目标，都需要足够的表演才华。演技之用于政治，正面的目的不是欺骗，而是以同理心获得人民支持，达成更崇高的目的。全世界记忆犹新的，是特朗普遇袭后从警卫层层保护中冒起握拳，三呼“战斗”，令美国人折服不已。慷慨激昂的公开演讲表达政治意志、访视灾民表达悲伤，乃至在倾盆大雨中拒绝撑伞展现坚毅，都是民主政治的表演，演得好成为经典被人铭记，演坏了可以变成灾难。

       日常政治尚且如此，要做重大决定时，更不能不讲究剧情的铺排。剧本主旨是什么，配合演出的有谁，剧情如何推进才能带动观众情绪，诸如此类的布局，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。从推动一项重大政策到发动一场师出有名的战争，谋划者都不能忽略“观众视角”，也就是决策说帖抛出来，能有多少说服力，让多少人产生共鸣。美国2018年对中国开打贸易战，特朗普政府的副总统彭斯在哈德逊研究所的演讲，就是一篇先声夺人的讨伐檄文，作为盟国与友邦建立共识的脚本。两个月后孟晚舟在加拿大被抓，随后的战斗格局包括关税、外交、立法、军事等等部署，明浪暗涌一波接一波，至今不断。

       美国两党决策层不需要剧作家，因为美国政坛大戏200多年未曾枯竭，许多回忆录和历史材料都是上好剧本，好莱坞和剧作界、文学界百年来产出的好戏，早已是政坛人物问鼎权力的绝佳教材。好莱坞明星里根改变历史的经典，便是靠着卓越动人的演技，从描绘星际大战蓝图，到在苏联门口以剀切口吻向戈尔巴乔夫喊话：“打开这道门，拆掉这堵墙！”

       有志于从政者不能不看好戏，好的剧本能直指人心，启迪智慧，给人带来某种觉悟，对政治人物也一样。所以吾人不得不怀疑，尹锡悦看戏太少，朋友圈更没有韩国影视高手。笔者一介外行，前述情节是不是比他捕风捉影启动戒严的理由更靠谱？

（作者陈迎竹是《联合早报》高级评论员）